暗逐流萤

今兹寒,不减尧崩年也。

[萧子良/王融]落花


永明九年,三月三日,芳林园。
“我大齐之握机创历,诞命建家,接礼二宫,考庸太室……”①
天子御前,青年峨冠博带,丰采如神,正朗声高诵此次诗序。
惟暮之春,繁花沃若,莺啼婉转,萧子良端坐席位看着青年,目光柔和而赞赏。此次盛会,正是他推荐的王融作序,复又看周围人皆著赞许之色,便知元长果不负此望。
清甜的花气弥漫在芳林园,蜿蜒的枝干承受不住满树的锦簇,有风微过,便纷华拂坠,轻旋慢荡,依于御前青年的玉冠和锦服上,有几瓣颇为调皮,悄声没入衫中。再配上青年英眉秀目,清峭俊逸,便教人再移不开眼睛。
“此烈士之英风,长嘹亮其如斯。”②萧子良不由得就想到日前西邸同题赋风时,元长充满少年志气的赋作。此二句英挺高昂之姿,用来形容眼前这个风华锐意的青年再合适不过了。

彼时他是以礼才好士著称的江南王子,广开府门,天下贤士游集,西邸一派热闹。而王融不过琅琊王氏中的落魄子弟,唯有远亲尚书令王俭尚可依附。
初见少年,才识出众,未掩锋芒,仿佛白日初出,光华耀目,父辈虽已没落,仍自负身世,不怯不卑,言谈之间,满是收复北地和重振家世的壮志。萧子良素来温润平和,且不说本身信奉释氏,更有父王一直把他往贤相方向培养。任情恣意不适合他,然而少年明亮而骄傲的眼眸,是他看过最动人的光彩。
在他和王俭的帮持下,王融一路进取,终至中书令,风头大盛,自恃人地,甚至讲出自己“三十内望为公辅”。有士人说竟陵王过于纵容王融,才让他这么不知天高,萧子良却不做辩解,在他看来,元长就是应该这么风光得意。

“元宰比肩于尚父,中铉继踵乎周南。”③
忽而在序文里听到提及自己,萧子良被拉回了思绪。他自然知晓二叔和自己在诸王中地位特殊,不过能在元长笔下受此盛赞,总归是欣喜的。

往年的上祀仅在华光殿君臣唱和便过了,今次的曲水诗宴,圣上亲自改在芳林园,故要比往年隆重许多,除开远在荆州的谢玄晖,身在建康的名士都几乎齐聚了。
芳林园中有条人工引入的河流,丈许宽,蜿蜒曲折,流水潺湲,有凌云雕阁和参差华桐倒映其中,青阳透过间疏,坠落于上,仿佛繁星泛于其间。宫人在河内一侧因势布置好荐席和矮几,供名士列座,再从上游浮下些珍馐醇酎,顺着湍流和曲折,行行停停,搅乱满河的倒影和星辉。
接下便是一如往年的文士赋诗,完罢便只等此次的焦点王融作序收束。

“授几肆筵,因流波而成次;蕙肴芳醴,任激水而推移……”④王融的序作已至尾声,就连一向严谨的圣上都面露赞许。
“王中书思密相如,才多陆机,佳构沉着,雕藻雍容,不辱文名,可流百代。”

看着走来的青年,萧子良随手拿起浮经的羽觞,起身祝贺:“元长,做得很好。”
王融接过清酒,一饮而尽,脸上的笑意毫不掩饰:“是当相谢司徒荐我。”
萧子良看着他盈满朝华的眼眸,抬手轻轻拂去落于他肩头的飞花,轻柔的笑意也跟着爬上温润的唇角,是了,他最喜欢他风华正茂的模样。
正如他热爱的这永明盛世,城民富庶,朝野欢娱。三教九流,互竞其辞;诗赋文章,各穷其藻,尽是一派蓬勃。他大齐,当是永恒明照之世。


萧子良从未想过,盛年的兄长会逝去。他想他如今懂得了二叔离世时,父王的难以自持。正如内外所期望的,他们兄友弟恭,感情深厚,他也乐意辅佐兄长,从未生出其他想法。
血脉相连始终是很奇异的感觉,他隐隐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有那么一块缺失掉了,再也弥补不了。
萧子良精通儒释道,他深习哀而不伤,熟谂轮回转生,知晓击缶而歌,却终究无法避免自己的哀毁瘠立。
他想起早些时候,他与身边交游之士范缜有过一场争论。他信释,范缜却称无佛,温润如他还是忍不住争辩道:"君不信因果,世间何得有富贵,何得有贫贱?"
范缜毫不迟疑地道:"人之生譬如一树花,同发一枝,俱开一蒂,随风而堕,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,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。坠茵席者,殿下是也;落粪溷者,下官是也。贵贱虽复殊途,因果竟在何处。"
他竟一时哑口,找不到反驳。
信仰释氏让他始终不愿承认范缜所言,然而如今这无法抑制的悲恸,让他不得不审视。

望着即将抵达的祖硎山,他再也忍不住地泣涕出声:“北瞻吾叔,前望吾兄,死而有知,请葬兹地。”
一直在身旁的元长,始终以担心的神色望着他,见他不支,终于还是握住他的手:“云英,你且珍重。”
看着青年真情流露出的心疼,内心稍稍宽慰了些,他有些艰难地回握,以目前的最大限度回应着青年。

时光总是最无情,才从兄长的悲恸中缓过来,父王便接着病倒了。副君才逝,东宫尚缺,圣上的这场恶疾,也让朝野开始动荡起来。
仲秋之气已觉袭人,园林中的绿芜大片大片地摇落。忽然有鹍鸡啁哳而鸣,一声声恍若悲啼,正欲进殿侍奉父王的萧子良便不安起来。
“月盈则冲,华不再繁。”⑤他隐隐感觉到冥冥定数,大齐的盛世,怕是要结束了。

萧子良知晓朝中不少人是支持他立储的,包括元长。太孙尚幼且顽劣,而他素有美称,情理上他也明白支持他的朝臣。
只是当他面对着为他创造大好局势的元长,终究还是犹豫不决。且不说立长立嫡,他于法不合,更何况一直以来,他都是被当作未来的贤相来培养成长的,他的二叔文献王萧嶷才是他一直认定的楷模。他从无二心,终究缺乏元长的锐意进取。

只是没想他的犹豫却害了他们,被西昌侯兵士扶出殿外的他,看到元长正缓缓脱去朝服。
离去之前元长回望了他一眼,他看到元长看着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,蒙上幽微和失望。
“公误我。”
他的朝日就这么突然坠落下去了。他浑身发颤,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言语。仿佛狠狠坠入泥沼,挣扎着却向下沉去。心口终于撕裂出一片空洞。


出自西昌侯萧鸾手中的先帝遗诏,任命萧子良辅政,给他留足了体面。只是在太孙拒绝了他停留到父王出葬的请求时,他便知晓,这次的争夺,终究是消去了昔日的恩养之情,太孙早已完全信赖西昌侯,与他则完全隔阂了。
至亲接二连三地逝去已让他悲恸不已,而每夜梦到元长失望的眼睛,每夜在“公误我”中惊醒,他心中的空洞也越来越大。
也好,反正他也无甚心力了,就都交由西昌侯吧。

这日,又梦及那个熟悉的身影,然而这次看向他的眼眸不再失望,却换成了忧伤。
“云英。”他听到对方低吟,“云英,你且珍重。”
“元长。”他迟疑着伸出手去,试图抓住对方在落英中的身影,然而落入掌心的却只有一枚略微破损的花瓣。
次日,有侍从呈报,王中书昨夜于狱中赐死。
“如彼游川鱼,比目中路析。”⑥不由地,他竟在素帛上写下安仁这两句诗。
元长从少年时期,便一直相随,朝伴游山,夜从秉烛,吟诵风月,畅叙恩荣,如今也有九个春秋了。贤王名士,是外界对他们的评价。只是终究,他还是负了元长的期许。

距离那场政变已有一段时日,西邸旧宅已不若昔时热闹,人迹渐少,唯有草木还依旧不管不顾地生意盎然。
萧子良已沉于病榻多日,起不得身了。眼睛转向窗外的时候,他好像又看到了元长,于落英中朗诵精工富丽的序文。不止元长,还有曲水诗宴那日盘坐于自己身旁的兄长和二叔,以及正坐上位的父王,言笑晏晏,和乐且湛。仿佛闻到桂酒的醇香和花气的清甜缭绕在一起,他干涩了许久的嘴唇,缓缓牵出温柔的笑意。
真好,他想,他又见到了那个永恒明照的盛世。

夏始春馀,流连着迟迟不肯离去的残花,终于也随着风渐去了。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,在幽暗的屋内形成一束光斑,有飞辦因着风势闯入这幽明两分的境地,恍恍荡荡,明灭不定。终于尘埃落定,有落于几案者,有落于座席者,也有落于地面者。但无论何种,凋零的花瓣,终究逃不过枯萎的结局。

昌隆元年,四月,戊子,竟陵文宣王子良以忧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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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①③④:出自齐王融《三月三日曲水诗序》。
②:出自齐王融《拟风赋》。
③:中铉,铉为鼎耳,代指三公;三公,司马、司徒、司空,司徒居中,故称中铉。子良时任司徒。
⑤:出自魏曹丕《丹霞蔽日行》。
⑥:出自晋潘岳《悼亡诗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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